如何抓住世界上最大的猫头鹰

自然文学,因为涉及博物学知识,有一定的阅读门槛,在中国一直是个小众文学门类。然而过去三年,越来越多人开始接触、喜爱自然文学,在封闭受限的生活中想象远方的旷野,抚慰自己的精神。出版人们也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,更多自然文学作品被引进、再版:《海鸟的哭泣》《游隼》等等。在这波作品中,有一本书气质独特:《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》。它本是野外科考记录,却被作者写成了一部荒诞、好笑又浪漫的了真人秀剧本。《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》,[美]乔纳森·斯拉特著,任晴译,光启书局

上海人民出版社,年10月。乔纳森·斯拉特(JonathanC.Slaght),美国德鲁大学学士,明尼苏达大学硕士、博士,野生动物保护协会(WCS)俄罗斯与东北亚地区协调员。他的研究项目是毛腿渔鸮、东北虎等濒危物种,并协助WCS调研从北极到热带地区的东亚—澳大拉西亚飞行路线上的鸟类保护活动。斯拉特目前是世界上研究毛腿渔鸮的重要专家之一。当他还是个观鸟新手时,他偶然遇到了地球上颇为神秘的一种鸟类,它比他所知的任何一只猫头鹰都大,看上去就像一只长着羽毛的小熊,这便是世界上体形硕大的猫头鹰——毛腿渔鸮。随后,斯拉特开始了为期五年的调研之旅,在俄罗斯东部茂密偏远的森林中寻找这种巨大而神秘的生物。也开启了一段啼笑皆非的科研旅程。渔鸮是什么?凌晨三点,一个念头反反复复盘旋在斯拉特的脑子中:“我在这做什么?”“我这辈子都抓不到一只渔鸮,抓不到渔鸮,就写不了论文,我肯定拿不到博士学位了。”“这太糟糕了,这太糟糕了。”斯拉特此时正躺在一顶帐篷里,全身都在睡袋中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鼻尖呼吸。呼出的水蒸气上升到帐篷顶部,凝结成冰霜。在睡袋里,他正紧紧地抱着一个无线电接收器,机器贴在胸口,免得电池因低温而迅速耗尽。接收器一直发着低沉的“呜——呜——”的白噪音,一刻不停。帐篷里还睡着另一个1米83身高的成年男人,是斯拉特的野外助手,俄罗斯人谢尔盖。两个人只要有谁稍微一移动,头顶的冰霜就会下雪一样落下,掉在他们的鼻尖上。帐篷外,是零下30摄氏度的滨海边疆森林,在附近一条河的河岸上,二人白天放了一个套索陷阱,用来捕捉毛腿渔鸮。毛腿渔鸮,是世界上最大的猫头鹰,生活在俄罗斯大陆和中国东北部,以及日本的北海道。这种猫头鹰站着像一个消防栓那么高(71-77厘米),体重有2.95到4.6公斤,打开双翼,翼展足足有2米。这也是一种极其谨慎的鸟。在冬季,渔鸮总是找到没有冰冻上的河面,蹲守在河岸上,看见鱼时瞬间扑进河里——斯拉特布下的陷阱,就是希望能套住渔鸮,给它们戴上仪器再放飞,收集科研数据。冰原上的猫头鹰。图片提供:乔纳森·斯拉特。已经四五天过去了,两个人一只渔鸮都没抓到。无线电接收器夜里怪异的静电声让人紧张,每次出现瞬间的干扰声,他们总会一哆嗦。两个人随时准备好,一接到捕捉信号,就立刻跳起来,从营地滑雪赶到河岸边。长期精神紧张,让人睡眠不足,更严重的是会精神失衡。在年出版的《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》一书中,前半本几乎都是这样徒劳无功的尝试,作者乔纳森·斯拉特(JonathanC.Slaght)是美国人,在野生动物保护协会(WCS)工作,是俄罗斯项目的首席科学家,在年到年,他是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野生动物保护方向的博士生,研究项目是在远东的渔鸮。在斯拉特之前,关于毛腿渔鸮,科学界的信息非常少。渔鸮像是远离尘烟的隐士:“它们喜欢住在腐朽的巨树树干上,这种老龄树几乎要花上百年才能长这么大,又要花几十年才能腐朽出断面和空腔,方便做窝。”“渔鸮以鱼虾、蜥蜴、青蛙等为食,渔鸮会找到全年无冰的河段,在冬季也能抓捕到新鲜的鲑鱼。一对渔鸮会守卫这样的资源,防止其他渔鸮抢夺。”这种珍稀的大鸟全世界约不到只。俄罗斯的渔鸮每两年才会繁殖一次,一般只喂养一只幼鸟。当雌雄渔鸮开始二重唱时,因为声音低频,很多当地人都听不出来这种叫声,总以为是风声,或者被其他环境音吸引走注意力。很多当地居民,终其一生都不知道,自己的村庄外就有这种稀世的猫头鹰存在。——以上这些信息,都是斯拉特读博士期间调查清楚的,在他之前,关于这种猫头鹰的科研信息几乎是空白。斯拉特和猫头鹰。图片提供:乔纳森·斯拉特。但在调查的初期,这些全都是未知信息。斯拉特的野外的调查每次持续两三个月,他和俄罗斯本地的几位野外助手合作,开着皮卡车,带着滑雪板进山,看起来就像一群伐木工人。出发时,车上会带一大袋子土豆、大米、意大利面,一整个车轮奶酪,遇到助手谢尔盖在森林里的老熟人,就跟他们补一点肉。有时候谢尔盖说:“我去调查一下渔鸮猎物的密度。”大家立刻心领神会:谢尔盖去钓鱼了,钓到什么,这几天大家就吃什么。至于绿叶蔬菜,冰封的荒野上不存在这种东西。如何补充维他命C呢?洋葱和番茄是一种途径,除此之外,斯拉特吐槽:“啤酒里有吗?如果有的话,我们靠这个摄入维他命C。”在24岁那一年,美国年轻人斯拉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渔鸮。那是年,他在俄罗斯的一个村庄里做“和平队”志愿者,每天教小朋友学英语。一个周末,他去徒步时,看到半空中的树枝上有一只大鸟,一发现人,大鸟立刻飞走了。他用一种风趣的笔调描写渔鸮给他的第一印象:“它显得过于庞大和滑稽,根本不像一只真鸟,仿佛有人匆忙中在一头一岁的熊崽身上粘了把羽毛,然后把这只呆兽支到了树上。”六年后,博士生斯拉特开始捕捉渔鸮,好给渔鸮佩戴检测设备,统计活动数据。他捕捉渔鸮的工作遇到了远远超乎想象的困难。此前他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,也在野外找过渔鸮的栖息地,但真去捕捉时,他才意识到,身处在远离人烟的丛林中,人的心态会异常脆弱,他总是不停地质疑自己:“我又浪费钱,又浪费时间。天这么冷,我为什么要抓渔鸮?”啼笑皆非的俄罗斯生活《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》是一本超出阅读经验的作品。它当然属于自然文学,但你又可以看成是一部纸上真人秀——一个美国博士生,到俄罗斯边疆,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和伐木工与看林人来往,这里面的文化冲突演变成意外的精彩故事。斯拉特有一种讲笑话的天赋,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描绘场景,很少抒情和感叹,等着读者反应出一声声爆笑。在俄罗斯,斯拉特很快发现,只要一瓶伏特加上桌待客,不喝到底朝天就别想拿走。有些伏特加酿酒厂甚至不给瓶子安盖子,而是用一层薄薄的、容易刺破的铝箔——要盖子又有何用?瓶子要么是满的,要么是空的,两者之间用不了多长时间。因为会俄语,并且也是个高鼻深目的壮汉,斯拉特总是被当地人第一反应认成是俄罗斯人,他学会了尽量少聊天,好尽可能晚地暴露自己是美国人,免得被拉住灌伏特加。但如果对方非要喝,斯拉特不想冒犯人,也不得不跟着喝点。有一次是例外,有个深夜,他和同事们刚刚成功捕捉到一只渔鸮,恰好遇到两个汽车抛锚的年轻人。年轻人走了一路,已经冻坏了,爬到调研的卡车里,把一瓶2升装的95%浓度乙醇匀给大家喝。为了庆祝调查成功,现场每个人都兑水喝了不少,只有一个善饮的队员,喝了两杯就反常地停下了。第二天几乎所有人都头疼到炸裂,除了那位队员。这是他才讲出没继续喝的原因:“那不是用来喝的乙醇,你没喝出来?那是低档玩意儿,用来搞卫生的。”队员耸了耸肩:“我以为你知道呢,只是不在乎罢了。”安德烈·卡特科夫和斯拉特庆祝年鱼鸮野外季节的结束。图片提供:乔纳森·斯拉特。斯拉特总是自嘲是“敏感的西方人”,他警惕地发现,队员谢尔盖过于相信一个铝制的冷藏箱,认为一切放进去的食物都不会变质,哪怕香肠上已经生了霉菌。而斯拉特本人的卫生习惯恐怕也不太好,一大早解剖完死青蛙,就用同一把小刀直接切面包吃,最后坏肚子疼得受不了。他必须频繁套上雪裤,跳下卡车,痛苦地奔向灌木丛中的露天便坑,逗得所有队员集体窃笑。在最早抓渔鸮屡屡失败时,斯拉特和谢尔盖,正借住在一个森林中隐居者的家里。这个隐居者叫阿纳托利,57岁,是个怪人。刚住下的第一晚过去,阿纳托利就问他们:昨晚小矮人有没有挠你的脚心?在远东荒无人烟的森林里,遇到这样神秘的怪人,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。研究者们和阿纳托利生发一种特别的、相依为命的友情。研究者们提供食材,阿纳托利帮他们做饭,帮他们整理出做研究的干净房间。套索迟迟没有动静时,每个人都精疲力竭,阿纳托利也加入到工作里,监视发射器信号,好让他们多睡一会儿。斯拉特很认真地写下了阿纳托利的生活:他喜欢没完没了地重复同一个词,比如整整一早上反复絮叨“小煎饼”“小煎饼”“小煎饼”;他认为埃及人用悬浮技术建造了金字塔,世界上的三角形有神秘的含义;他相信山是空心的,地下12米住着仙人。阿纳托利说,抓不到渔鸮,是因为你们的能量场太差了,或许你们应该放弃。阿纳托利说,如果猫头鹰想被你们抓住,你们就能抓住。这些神经兮兮的表现,放在独自隐居的安静森林里,显得也没那么奇怪。沃娃·沃尔科夫(VovaVolkov)的小屋,这是两者中比较好的一个,摄于年。图片提供:乔纳森·斯拉特。事实上,作者渐渐拼凑出阿纳托利的经历:在年代,他曾经是一名苏联商船队的水手,做过克格勃的线人。后来因为跟一些狠角色搞交易不成功,在林子里躲了十多年,他的左手小手指缺了一节。斯拉特很理解阿纳托利的隐居,采访中,斯拉特向我们解释,这些森林深处的独居者,正住在世界上最偏远的地区之一了。能被这种环境吸引的人,大概有自己想远离人群的原因。“而且,他们跟我们就是不一样的——他们没有那么多便利的生活基础设施,如果一辆车被困在河里,没有救援服务,他们得自己把车搞出来。如果饿了,这些人就得自己去钓鱼或者去打猎。”“如果要在这种地方真正生存下去,你必须更勇敢、更大胆。”斯拉特说,那些奇怪行为,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。科研小队后续抓捕渔鸮的工作越来越顺利(不管这是因为技术手法的改进,还是因为渔鸮突然愿意配合了),斯拉特注意到,每当研究有进展,阿纳托利反而闷闷不乐,因为客人们很快就要走了。“每当阿纳托利感到我们要走时,就会变得更加疯癫。”斯拉特远比外表看起来更情绪细腻,他详细写下阿纳托利那些大声、急迫喊出的民科言论,那些言论读起来都非常疯癫,但斯拉特在书中替他开解:“他(阿纳托利)的信念根深蒂固,但和人分享这些想法的机会却很少。把他一个人留在森林里,我心有不忍。”自然保护与自然文学今年7月,我们在北京见到了斯拉特本人。他刚刚从蒙古国考察结束,抵达北京。在新冠疫情之前,斯拉特最后一次来中国是在年3月,到河北衡水参加“青头潜鸭保护国际研讨会”——青头潜鸭是一个中国华北特有的鸟种,目前种群是极危状态。斯拉特如今的工作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(WCS)俄罗斯与东北亚地区协调员,研究项目是毛腿渔鸮、东北虎等濒危物种,并协助WCS调研从北极到热带地区的东亚—澳大拉西亚飞行路线上的鸟类保护活动。乔纳森·斯拉特还有一个身份是:目前世界上研究毛腿渔鸮的重要专家之一。年,斯拉特和一只腾格姆猫头鹰在一起。他觉得这只鸟像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纸杯蛋糕。图片提供:乔纳森·斯拉特。为什么会选择渔鸮呢?斯拉特的答案令人意外地坦诚,原因有两个:第一,猫头鹰在美国认知度高,好找研究经费——硕士阶段他研究鸣禽,比如莺类和鹟类,毕业论文写的是伐木对俄罗斯滨海边疆地区鸣禽的影响。但这项研究非常难筹款——他试过在美国找赞助,但美国没有人关心地球另一端的什么鸣禽。而猫头鹰显然更讨人喜欢。第二,猫头鹰的生存环境好——这是一种相对的“好”。在博士项目开启前,他曾经在渔鸮与白头鹤这两种鸟类之间犹豫。选择研究物种,就像是一种赌博,这两种鸟的有效观察记录都非常稀少。在做最终决定之前,偶然一次在俄罗斯的沼泽区徒步,斯拉特遭了大罪,他不停地滑倒在泥巴里,全程都被一团团咬人的小飞虫围绕,每当他被一个湖泊、一片水域拦住,刚刚甩掉的小虫子又追上来了,不停地咬他的嘴唇、眼睛、耳朵。“徒步后,我回去继续研究白头鹤的材料,等等,白头鹤就是在这些泥塘里生活的?我可不想再回到这些地方了。”从年到年,斯拉特在俄罗斯度过了四个野外季,他和队员们在渔鸮身上装上无线发射器和GPS(全球定位系统),又经过再次捕捉,采集回这些装备,用数据分析整理出渔鸮去不同位置的统计概率,总结出渔鸮最佳的栖息地。再对比出,哪些区域已经受到保护,哪些正被人类活动威胁。出乎预料的是,斯拉特并不反对当地的伐木:边疆地区很多居民就靠伐木生活,整个村庄的成年男女,都在伐木公司里讨生活。当地是用间伐,某种程度上,反而有助于野生动物——森林的树冠如果非常茂密,下层就很少有丛林生长。选择性地伐木,可以清理部分树干,让更多阳光投射到地面,这可以促进植被生长,让更多鹿、狍子等进入。“我认为,伐木带来的最大伤害,其实是修路。伐木公司修的路,也会让普通人进山更方便。人们进山去偷猎、采蘑菇,在山里露营时生火,这种篝火很容易失控并烧毁大量森林。”一种更实用的保护策略是,与这里的伐木公司合作,关闭伐木道路,让普通人进不了保护区。自年以来,当地已经关闭了十几条伐木道路,形成了约5万公顷的事实上的保护区。这对渔鸮、对东北虎,都是非常实用的保护手段。而斯拉特个人调研的经历,被写进了这本《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》中。英文版在年首次出版,立刻就获得了大批美国图书界的奖项,年翻译成中文后,在豆瓣上已经有8.8高分。所有这些生动的、令人发笑的细节,都是斯拉特在十几年前一笔一笔记下的。在做研究时,斯拉特刚刚开始尝试写作,这种写作冲动科学家中并不常见,他还是有两个解释。第一个答案是务实的。斯拉特如果想给自己的研究找资助,就必须吸引外界的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abuoumao.com/hyfw/6339.html

  • 上一篇文章:
  • 下一篇文章: 没有了
  • 网站简介| 发布优势| 服务条款| 隐私保护| 广告合作| 网站地图| 版权申明

    当前时间:
    冀ICP备19029570号-7